棋
一
我的第一副棋,是一张塑封的纸质棋盘,加红蓝两色各十六枚透明的棋子。也许是百货商场里买来的,也许不是。对照着语焉不详的说明书,一知半解的大家天天在教室里下棋。大家围坐在一起说说笑笑,恍惚十二载,今非昔比。
想起来,那时候的大家很多规则都在望文生义:「王车易位」以为是王和城堡调换位置;「吃过路兵」以为随时随地可以发生;最为天真的误解,大概是王后和主教的斜行可以随时调转方向,于是这个规则下的王后和主教,变得横冲直撞、防不胜防 …… 这些都是我最温暖的回忆。
二
小学毕业的那个暑假,我报了个象棋班。说是象棋班,实际是老师在家开的课。老师应该是姓「戴」吧,记忆有些模糊。他们夫妻二人都是职业棋手,我还见过他们刚出生的小宝宝呢。现在想想,陪伴身边的人,拥有相同的兴趣爱好,实在可遇不可求,多么让人羡慕。
其他的棋手大多只有五六岁,也有一两个同龄人,大家都挺合得来。有一个卷福一般长脸的同龄人,我们玩得很好,一起打过几次比赛,现在我却不记得他的名字了。
老师家里的迷迭香,我小心翼翼地剪下了一节,放在了荷包里。那种别样醉人的清香,很久都没有散去。
三
市里组织的象棋比赛,拿下一定场数,是可以拿到段位的。那些从小学棋的小棋手们,大多已经到了三段四段。幻想着将来睥睨天下独孤求败的我,也兴致冲冲地报名参加了比赛,顺利地拿到了六段证书。虽然是最末流的段位,我却十分地高兴。我以这种高雅的爱好为荣,英语课上,每逢涉及兴趣爱好、优点特长,亦或是体育运动(没错,象棋属于体育运动),我总都会回答一句 “chess”。赶上比赛的时候,我也总是请假参加,家里和学校都支持着我的爱好。
可惜比赛里的我,总是小失误不断。最后的最后,我也只是个末流段位的无名小卒。
那时候我才慢慢意识到,我把自己的兴趣和爱好,误解为了自己的能力与特长。我其实,并不擅长下棋。
四
「意大利开局」、「斯堪的纳维亚防御」、「古印度防御」…… 这些熟悉而又陌生的词汇,已经很久未能出现在我的眼前。它们随着童年的的远去、热情的消散,一并吞噬于时间的潮起潮落里。我很久没有接触象棋了。
1997 年,「更深的蓝」战胜了世界冠军卡斯帕罗夫,当时的人们望向了围棋这一人类最后的皇冠,希望从中捍卫人类的尊严。可能性远超宇宙原子总数的围棋,在过去的二十年里一直被认为是人工智能无法挑战的高峰,直到 2016 年。
2016 年横空出世的 AlphaGo,在那场举世瞩目的世纪大战中,摘下了这一皇冠。从好的方面来看,围棋走入了大众的视野,抽象大师柯洁也赚取了巨大的流量。但正如那个心气全无早已摆烂的八冠王柯洁所言,围棋变得没有意思了。人类智慧的无限比拼,变成了对 AI 的模仿和棋谱的背诵。这项千百年前的古老运动,其生命力正在迅速地透支,围棋正在死去。
这不同于马匹与汽车的较量,世界日新月异,科技的快速发展,正在异化和挑战人类的尊严。
我不是在宣传开历史的倒车,科技进步的成就有目共睹,它把温饱、富裕和幸福,带给了无数苦难中挣扎的人们。我只是想说,我们的精神文明,前进得太过缓慢,无数年轻男女在这种物欲横流中燃烧殆尽;现代主义,正在走向彻底的失败。
五
去年赴美的三十小时航班,如一场噩梦,让我形神俱灭。临行下好的小说,《凉宫春日的忧郁》,我一页也没有心思翻阅。北冰洋上空的我,除了用小水管般的网络和家里报报平安、和水友吹吹人在美国刚下飞机的牛逼,再无他事可做。百无聊赖的我点开了椅背的平板电脑,下起了放弃已久的象棋。局域网内没有人在下棋,我只好和电脑交手。我只记得最最朴实无华的意大利开局,无非是循规蹈矩的王前兵对顶,再跳马出象。我行棋不假思索,电脑的长考却让人心烦意乱,所谓的淡泊宁静,原来我早已忘得一干二净。再久的长考,电脑的落子仍然不敢恭维。毫无压力地将死了对面三次之后,我把屏幕熄了。
与人斗其乐无穷,只是再也没有人陪我下棋了。
六
客厅的室友一年也没有入住,让我不由地感叹有钱任性。九月以来,他把客厅转租了出去。新来的室友参加工作了,他搬来以后,公寓里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—— 我的意思是指,他大大小小的物件,比我和次卧加起来还要多得多。有一天,他突然告诉我,朋友留下的象棋他不会下,听次卧说我很喜欢下象棋(我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),问我愿不愿意把它收下。我自然是很愿意的,于是我的房里除了两个亚克力的二次元立牌,又多了一副象棋。
我摆过一两次棋谱,一开始的时候,我甚至都忘记了棋子的位置:白后究竟是放在白色的格子(D1),还是黑色的格子(E1)里呢?我回忆了良久的王前兵开局,这才想明白。
尘封已久的记忆,和记忆中堆满笑容带给我无限力量的人啊,请再好好地看我一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