有为

我第一次听说她脱单的事,是在海口市市中心的超市门口,从里面出来的时候。

那天是 2016 年 6 月 19 日,没有风,没有下雨。

我和小贾站在门口的 VR 机器旁,小夏、刘卓航等人兴致冲冲地交换着各班的最新情报。大家讨论的并不是她,而是她的男友。然后我听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。

那个魂牵梦萦了八年九年的、无比熟悉的名字。

我以为我在一年前就做好了心理准备,原来我从来没有准备好 —— 怎么可能准备好。

小贾看出了我的异常,他其实猜到了很多的事情,毕竟小贾是明尼苏达的博士。我说我已经不在意了。

我说我已经不在意了 —— 当年的我,如果至少好好地骗住了自己,此后的七年或许不会如此的狼狈。

我最后也没有说些什么,或者说,这场夭折的毕业旅行,我再也没有多说什么;以及此后七年几乎大门不出的所有日子里,我都寡言少语。

VR 的荧光透过帷幕洒漏在了地上,司机还没有赶来,海口市的市中心,路上仍然有点冷清。好想下场大雨啊,好想让台风把这所有的不堪一并冲刷埋葬。如此平淡宁静的夜晚,似乎将我所有的绝望都掩饰得不值一提。

再之后从她们班上求证了这个消息,再之后听她本人羞赧地承认了这个消息,于是现实固定成了命运,再也没有松动的可能。

羞赧地承认,就像对待遥远过去某位熟悉的陌生人,没有任何尴尬和为难的理由;那份威风凛凛与信誓旦旦,终于化作了小鸟依人的模样。那么她大概早就把我给忘了。

或者我本就是一个普普通通毫不起眼的路人,过往种种,皆为梦幻泡影。我是这么说的,于是终于变成这么想的。所有不利于这一论断的琐碎记忆,都被我小心翼翼地填补抹平。我重塑了我的过去,然后活在了某种微妙的、自我否定自我贬低带来的心安里。

我开始怕人,开始害怕世间万物的复杂性。我害怕掌控自己的命运,于是稀里糊涂地读了土木。我害怕课本上一行行毫无由头的经验公式,害怕一条条纷乱繁杂的观测数据。我开始永不停歇地脑补某某弹性强度极限被人记录的那天,蓝色玻璃幕墙下的红绿大理石地板,地板间藏污纳垢的合金接缝,地板上的辗压变形的烟头、发烂发霉的茶叶,典型的机关办公室布局;满是油污的老旧机器之间,一个灰头土脸的沉闷男人守在那里,不声不响、一言不发;他在想什么、早上吃的什么、上班路上遇到了谁、聊了些什么;发生过哪些开心事,遭遇了什么意难平;明天过后,是否自己也忘了这天的麻木,于是真相淹没在了时间里,再无任何办法可以考究。这些无意义的琐碎小事,因为未知,所以我想知道,因为琐碎,所以我绝无可能知道。六七十亿人,亿万种悲欢离合,亿亿种平庸与沉闷,及千百亿光年内的灿烂星辰,每一个粒子的高歌与悲鸣,都随着这一秒的流逝永远不再为人知晓。世界有多大,我有多渺小,旁人有多 …… 若无其事,它们编织了我最彻底的绝望。我开始害怕未知。

我开始害怕每一句易证易得,害怕别人功利务实、工具般地对待知识,我害怕思考和理性,我害怕知识本身,我害怕所有的一切。我瘫痪在床,不能动弹,我害怕被瘫痪在床掐灭的未来的每一种可能。

我害怕在我不知道的世界里,她正高声地欢笑、尽情地奔跑,探索着青春的每一种可能。我害怕在高二高三的垂头丧气里,她正拥抱生活的崭新部分,我害怕她上课和同桌写的所有纸条、讲的所有悄悄话。

我害怕她。

…… 于是我拔掉羽毛,折断翅膀,匍匐在泥淖里,这样,我偶尔瞥见那洁白美丽的身影,也莫名开始心安起来。

我真的心安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