未发完的疯 - 其二

我认识这样一个人,他的所有发言都大同小异,无非从听到看到的芝麻蒜皮出发,七拐八绕寻丝觅缝,然后回到他自己那点陈年破事上面,再发表一些换汤不换药的感慨。我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,于是催促他快点走人,别来浪费我的时间。他前天哭哭啼啼找我的时候,门外站了三小时,大门敲得咚咚响。我拗不过他,最后还是灰溜溜地把他请了进来。

门牌已经斑驳,黄铜色的蒙皮咔咔作响,上面漆着土得掉渣的红字,也可能是胶上去的,写着什么咨询什么事务所。我坐在办公室里看了五六年报纸,遇谁都打马虎眼,竟也混了个德高望重的名号,家属见面总都会抓着我的手,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喊我大夫大夫。他我印象非常深刻,因为是一个人找上门来的,没有那么多纠缠不清的亲戚朋友,这让我大松了一口气。除了一点 —— 他就是纠缠不清的那个。

奇怪,前天登门拜访的他,怎么会此时此刻坐在我的办公室里,摇得会客的那把破椅子吱吱呀呀。我坐回桌前,等他开口说话。窗外大雨瓢泼,黑压压的一片,什么也看不清。雨打在蓝绿色的塑料雨棚上,打在铝框的窗户玻璃上,和着灰尘污垢往下流,吵得我头疼。他说的什么我一句也没有听进去。

「不对,我还没有开口说话。」

我这下回过神来了,好像第一次注意到他长什么模样。毫无特点,只能说毫无特点。无精打采的发型,无精打采的脸,戴着一副老气横秋的眼镜,眼睛不知道是睁着还是闭着。难怪上次跟我说些什么女孩子表白的事我在偷偷嗤笑,这样无趣的人扯起谎来也很生硬呆板。

「外面也没有下雨。现在是下午两点,太阳最晒的时候。」

于是我向窗外望去,窗外风和日丽,整个世界都隐藏在了乳白色的柔光里 ——

「现在是最晒的时候。」他这样更正。

我明白了,我不会再在这里胡言乱语了,我保证。暑气逼人,屋里热得像洗桑拿。蝉在外面扯着嗓子叫唤,还有鸟,还有工地上的炮机在轰鸣。嘈杂,心烦意乱,我觉得我俩聊得够久了,现在该送客了。

「没有蝉,没有鸟,也没有哪里在施工。您还没有说过一句话,这不是做咨询工作的合适态度,大夫。

「我来的时候空调就开着,26 度的一档风,什么声音也没有。

「我坐在一个橙色的懒人沙发上,您坐的是绿色的。四周都贴着防止过激行为的海绵,吸音海绵,大夫。什么声音也没有,除了我在说的话,什么声音也没有。」

我有点烦躁不安了。他说的似乎都是对的,像是言出法随般地改造着这个狭小空间 —— 我知道并不是这样。也许只是我一直在发神经。

空调确实是 26 度,几乎感受不到风。冰冷明亮的 LED 灯打在身上,内心燥热不已。秒针不停地在响,弄得我集中不了精神 —— 墙上没有钟,我知道的,我知道的。我已经不想让他帮忙纠正了。

他看起来很冷静,不怎么爱说话,与谁好像都礼貌地隔了一层。我看不穿他在想什么。他是谁,他来这里做什么,是来看病的吗?是来揭穿我半桶水本事的吗?是来特地嘲笑我的吗?

忽然间感觉自己像一只庙里的老鼠,被顽劣的小沙弥塞进木鱼里,咚咚咚地敲。晕头转向,头昏脑花,我是谁,我在哪,现在在做什么?

他仍然在盯着我看,我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。他是医生,我才是那个神经发炎的病患吗?这样俗套的反转,真的会有人喜欢吗?

我在他的病历本上写写画画,当然这也是不可能的。房间里什么尖锐的东西都没有,连张桌子也没有。我心烦意乱地站起来,对着他说:

「你请回吧!」

然后我重重地关上了门,一头瘫坐在办公椅里,深深地吐了口气。